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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昨天傍晚下了一場雨,夜間帶來幾分料峭寒意,但隨東方大白,日出之後,春風複暖,道上也熱鬧了起來。入目之所見,不再如此前山野荒丘的蕭瑟之景,官道兩旁楊柳青青,花重滿枝,各色酒旗隨風招展處處可見。再遠些,隱隱還能看到些綴在山林間的脊角飛簷,那些都是達官貴人置於城外的墅苑和園林,更是不時有蓋朱覆紫的車隊往返不絕,想來都是往來觀花的賞春人,他們隨行的家奴們騎在馬上,無不衣衫光鮮,威風凜凜。風撩動馬車四周的錦簾,伴著駿馬脖頸上係的玉鸞所發出的悅耳叮當之聲,車內貴婦人們恣歡縱情的談笑聲飛揚,夾著道上車輪碾過帶起的黃塵,浪一般撲向道旁的行人,轉眼間,又將行人遠遠拋在了身後。

  今天絮雨運氣不錯,午後走得乏倦時,搭上了一輛往西市運送泉水的騾車。水取自城西百裏之外的西山。那一帶原高穀深,水甘甜清冽,非城中的井渠之水能夠相比,因宮廷和達官貴人府邸常年有需,催生了這個行當,西山附近就有不少人家以此為生。為保證泉水新鮮,他們往往半夜便要入山取水,趕在次日及時送到西市,賣給那裏專門收水的商人。

  這輛水車的主人是個居於西山的老翁,須發花白,手背黝黑,衣衫上綴滿補丁,腳穿草鞋,是鄉野裏隨處可見的長年勞作之人的模樣,看搭車的人肩負行囊,衣落風塵,靴上沾著點點泥漿,知道是遠道跋涉到來的,人又斯斯文文,猜測是入京赴考的讀書人,聽她說願給他車錢,擺了擺手:“小郎君不嫌我這騾車辱沒身份,便是老漢的福了。”

  絮雨道謝,尋個空處坐了上去。

  這車載了十來口酒桶似的用青竹條封好的圓木桶,分量不輕,所以速度也快不起來,但無論如何,總比她走路省時。原本她還顧慮今天天黑前或還是到不了,這樣就不必擔心了。

  她靠在桶壁上假寐,前行了十來裏路,耳邊有嘈雜聲漸漸傳來,睜眼看見前方路邊有一所官驛,挨著官驛,聚著許多大小不一的供尋常旅人落腳的客棧和酒館,旅人進出,車馬往來,儼然是個熱鬧小市集的樣子。官驛外的拴馬樁上,正係著一溜十來匹高頭大馬,當中最為顯眼的那一匹,座鞍霖漆,上麵繪滿了寶相花紋,馬的絡頭飾金,就連馬鞍下方用作泥障的鞍韉也是用昂貴的蜀錦包裹起來的。透過敞開的大門,能看到驛卒來回奔走匆忙伺候的身影,應當是有高官或是顯貴正好路過這裏,停在裏麵休息。

  驛外拴著的這支馬隊占了幾乎一半的路,老翁怕碰擦到,駕著騾子,小心地繞了過去。

  “方才那處便是臨皋驛。小郎君還不知道吧,咱們長安,一東一西,兩處官驛最是有名。東邊通化門外長樂驛,西邊便是此處臨皋驛。無論是去北向的朔方、甘涼或是南下劍南蜀道,必是要經過這裏的。那些做官的,讀書的,迎賓送客,宴飲酒席,也都在此處,一年到頭忙個不停。咱們過這臨皋驛,再往前一二十裏地,長安便到!”

  老翁熱心地為絮雨講解掌故,不覺又走了一二裏路,忽然發現前方道路似乎受阻,車馬排起縱列,起初還能緩慢地繼續前行,很快,完全停了下來。

  從臨皋驛的名字便能知道,附近水係豐富,路基鬆軟,昨夜又因那場雨水,前方的一個路口竟坍塌了下去,原本雙車同時通過也綽綽有餘的道路驟然收窄,隻剩下單車可行。這裏又是岔道,幾個方向來的車馬全匯聚在了一起。當中除了普通的趕路人,大多都如老翁這種,是要往城內送貨的,眼看日頭西斜,誰不是急著上路,偏偏還有仗著人多,想要搶道,旁人又豈肯退讓,相爭不下,又有上來勸解的,不滿抱怨的,亂哄哄擠做一堆,就這樣,最後誰也過不去,徹底堵死了路。

  老翁被迫停車,在後麵等了一會兒,見前頭非但沒有疏通的跡象,看著好似就要打起來了,抬眼看看天色,忍不住也開始焦急。

  平常這個時候,他早已到了西市,今天因為耽擱了,現在才走到這裏。再延阻下去,即便能夠趕在傍晚收市前到達,水鋪必也會趁機壓價,這一車辛苦取自深山的清泉便隻能以賤價出賣。

  這便罷了,若再遲些,來不及在城門關閉金吾衛宵禁前出城,恐怕還要在城內找地方過夜,今天就回不去了。

  老翁自己著急,又怕搭車的那少年郎也在擔心行程耽誤,回頭正想安慰幾句,發現身後道上又來了一隊人馬。

  這一撥和他們這些道上走的普通人完全不同,十數騎士首尾連貫,一字擺開,□□皆為健馬,疾馳若風,看起來好像是剛才那一撥在官驛裏歇腳的人。

  眾人也被來自身後的動靜驚動,紛紛扭頭看去。

  “速速讓道!”

  一名隨行高喝一聲,眾人回過神來。

  都是在城裏討生活的,怎會看不出來,天子腳下,開遠門外,行路也敢如此跋扈,不是王孫貴胄,就是高門權貴,如他們這種普通之人,誰敢阻道。

  那喝道之聲的餘音還沒落下,剛才還爭得破頭的眾人立刻退讓開來,驅馬的驅馬,扯騾的扯騾,很快分出了道。

  老翁慌忙也甩鞭驅騾往路旁去。水車寬大而沉重,轉向不靈,自然比旁人慢了幾分,最後道上就隻剩這一輛車了。絮雨急忙也下來幫忙,和老翁一道奮力拽著騾子,總算是在馬隊到達前,將車引到了一旁。

  這邊還沒停穩,那隊伍裏的頭馬已馳到近前,毫無停頓,絮雨還沒看清楚對方的樣子,馬背上的人便馭馬從她近畔如風一般掠過。

  不但如此,絮雨感覺對方像是故意衝著她來的。

  明明讓出的道已足夠單騎通過了,那人卻好似特意從她近旁貼著擦過,馬匹後蹄高高揚起,甩得泥塵濺了她一頭臉不說,馬蹄還險些刮到她。好在她向來警醒,閃避得快,這才沒被擦到,但腳下卻沒站穩,人摔在了地上。

  這頭馬過後,緊跟而至的馬一匹接一匹地過,道上一時塵土飛揚,叫人幾乎難以睜眼。

  絮雨是堪堪躲開了,不料那匹騾子卻受了驚,胡亂邁蹄要走。

  老翁方才隻求避讓,根本來不及停好車,外側車輪離路基下的溝渠隻剩下幾分寬,這一下帶得車身扭動,整隻輪子掉了下去,車身也跟著歪斜。

  “喀拉”一聲,車軸斷裂,掉下去的車輪也卡在了路邊的溝渠裏,車身晃了幾下,歪了過去,滿車的桶都滾了下來,紛紛破裂,清泉撒在地上,其中一隻水桶朝著絮雨飛快滾來。

  這桶有半人高,還裝著水,要是被壓到,不是開玩笑的。周圍人都驚呼出聲,絮雨轉頭看見,爬起來已來不及了,不顧狼狽在地上打了個滾,這才避開沒被壓到。

  老翁衝上來擋下了水桶,轉身慌忙問絮雨有沒受傷。

  她剛才摔倒的時候,擦破了點手腳的皮,除此並無大礙,隻是有些驚魂未定而已,見狀從地上爬了起來,搖頭說沒事。

  “欺人太甚了!這是故意衝著人來的!都是些什麼人?還有沒有王法?”

  一個和老翁相熟的大塊頭上來幫忙,拽住了還在掙紮的騾子,怒氣衝衝地道。

  此人叫做顧十二,自小混跡在長安曲裏,少年時遇城破之亂,據說還曾投過官軍去打叛軍,後來回來,就在東西兩市裏受雇於人,平日幹些送鏢的活。他拳腳過人,好打抱不平,悍不畏死,兩市一帶的市井裏,人人都知他投過軍殺過人,一般的無賴小混混也不敢惹他。剛才就是他不讓插隊的過去,這才吵了起來。

  絮雨不欲生事,忙道:“我沒事,是我自己沒站穩。”

  顧十二朝前方那一隊已去的人馬吐了口唾沫,喊人幫老翁把騾車抬上去,這才發現車軸也斷了。

  老翁看著滿地狼藉,神色黯然。顧十二少不了又是大罵,老翁慌忙懇求:“不過幾桶水罷了,千萬不要惹禍!”

  周圍人議論紛紛。

  “什麼人知不知道?”

  “好像是郡王府的人。”

  “哪個郡王府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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