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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裴蕭元從幼時出長安至今,再不曾回來過。近年京中湧出的一些新人物,他或許所知有限,但宦官袁值,還是知曉幾分的。

  如今的司宮臺裏,他是內侍之首。

  近幾年國無大事,傳聖人因當年平亂作戰留下的舊傷複發,龍體欠安,漸漸專注問道之事,朝會也從乾德初的兩日一朝改為三日、五日、十日,乃至如今常常半月也難得一次。平常的朝事全由各處統合到三省宰相處,交司宮臺呈上,聖人閱畢,再由司宮臺下發。有時官員為見皇帝一麵,也隻能通過袁值轉達。如此一來,漸漸地,百官當中的厚顏之輩也開始隨閹人喚他叫做小阿爺了,其焰之盛,可見一斑。

  而關於此人的發家來曆,也頗為傳奇。傳他早年從事宮臺裏的營繕之事,雖精明能幹,但始終籍籍無名。後來也是他的時運到了,聖人為得一焚修祝厘的清心之所,擬造紫雲宮,朝堂一片反對,他卻伺機毛遂自薦,得到機會,終於得以施展所長,不但在短時內完工,將紫雲宮修得美輪美奐,還想方設法簡省預算,度支得當,拆一些廢棄的舊殿取用梁柱。最後宮成,所費全部出自內府,沒有用到戶部半個銅錢,叫原本對此事頗有微詞的大臣也是無話可說。就此他得以在聖人麵前露臉,很快飛黃騰達,成了宮臺內的“小阿爺”。

  這個時間,這個宦官忽然出宮來此,裴蕭元確實沒有想到。

  “袁內侍還在等著裴郎君。”

  隔著門,裴蕭元也聽出驛丞的嗓音在微微發抖,似乎正在極力壓抑著某種極大的恐懼。

  裴蕭元按下心中泛出的疑慮,翻身下榻,很快穿衣完畢,開門而出。

  驛丞托舉火燭還站在門口,樣子看起來好像撞到了兇煞,臉色灰敗,額頭水涔涔地布著冷汗,看見裴蕭元開了門,目中露出哀祈之色,竟然噗通一聲下跪,低聲求饒:“懇請裴郎君救命!”

  裴蕭元正要叫他起身問緣由,驛丞又怕被人瞧見似的,什麼也沒說了,隻朝他重重叩了一個頭,隨即從地上飛快地爬起身,一言不發低頭引著他前行。

  裴蕭元滿腹疑竇。又發現走的不是他晚間入驛的路,而是從後門出了官驛。往前再半裏地,一片林子旁,立著幾個手舉火杖的宮衛,火光爍躍,照出中間一人,赭褐宮袍,腰束黑帶,年三十左右,雙頰削瘦,鼻高而挺,麵若刀刻,目光被近旁的幾支火杖映得灼灼發亮,模樣顯得極是幹練。

  此人應當就是司宮臺執事內侍袁值了。

  裴蕭元走到近前,停了步。

  袁值地位雖然特殊,卻是宦官,屬內侍省,並非流內官員的上司,所以他也沒行拜禮,隻按時人初次見麵的慣常,行中揖為禮。

  “聽聞袁執事到來,方才未能出迎,還望見諒。”

  對方借著周圍火杖的光,略略打量了眼裴蕭元,唇畔露出笑意,還了一禮:“你便是裴騎尉?聞名已久,今日才得以相見,果然是名門子弟,一表人才,不必和我客氣!你長途而來,跋涉辛苦,我特意吩咐過這裏的人,若是接到,務必好好招待,他們卻這樣輕慢於你,是我袁值的過。”

  一旁的驛丞噤若寒蟬,不顧地麵泥濘,整個人跪趴了下去,連半個辯白的字也不敢出口,如待宰的一頭牲口。

  裴蕭元此時也已明白,為什麼這驛丞剛才會有那樣的反常舉止。

  近旁不遠處的一個水坑裏,還趴著個人,下身被扒得精光,腚和大腿已經變成了一團模糊的爛肉,看起來像是剛受過狼牙棒刑,人一動不動,應當已經昏死過去了,血水從他身上的爛肉裏還在不停地往外流,染得整個坑裏的汙水都見紅了。

  雖然這人臉的大部分都浸泡在泥水當中,但也不難辨認,就是今夜曾接待過裴蕭元的那個驛卒。再不令他脫離泥水,恐怕很快就將淹死在這個汙水坑裏。

  裴蕭元走到坑旁,俯身下去,五指攥住驛卒上衣後領,一提,便將軟若爛泥的整個人從坑下提了出來,擱到一旁的地上。

  “不過一小卒,何必和他們計較。袁執事的心意,裴某領了。”

  “聽到了?看門都看不好,若非看在裴騎尉的麵上,留你們何用?”

  袁值眼角餘光掃過驛丞,冷冷道了一句。

  這驛丞姓胡,此前早早得過提醒,若是接到裴蕭元入驛,第一時間送出消息。

  按常理而言,從甘涼方向來的人,走的都是西邊的開遠門。長樂驛在東,接到人的可能性不大。但既然得到過吩咐,這驛丞也不敢怠慢,之前一直在暗中留意,始終不見人來,眼看最後時日已到,以為人已直接入京,或者走了別的門,一時鬆懈了下來。他卻萬萬沒有想到,正主竟在今夜才到,走的還是他這個方向。恰好今夜值夜的驛卒又不知內情,等驛丞從登記的名冊上看到人名,急忙彌補,已是晚了一步。

  這袁值才三十出頭,便爬到了如此的地位,連當朝的幾個宰相都不敢得罪他太過,除他精明強幹善於迎逢皇帝之外,驛丞也有耳聞,他心狠手辣的程度,近乎變態。當今聖人早年在長安變亂之時,曾有一女流落在外,聖人登基之初,也曾多方尋找,卻至今不知生死,更無下落,聖人漸漸也不再抱有念想。有人卻在兩年前又送來一個年貌相仿之人,當市稱是公主,轟動全城,後經查證,竟是一夥人賊膽包天借機蒙騙想要換取功名罷了。據說最後涉事之人包括那個假冒的公主,全部被他用了一口甗鼎活活煮死。打死像他們這樣的幾個驛亭小吏,不過如同踩死幾隻螞蟻罷了。

  驛丞本以為連同自己在內,今晚恐怕全都活不成了,忽然聽到這話,知還有生機,衝袁值砰砰磕頭,又爬著在地上轉了半圈,轉向裴蕭元,叩首過後,抬頭投去感激目光,隨即打起精神,拖著自己軟得已如棉絮的兩條腿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,叫來幾個人,將昏死了過去的驛卒匆匆抬了下去。

  “裴騎尉,這就隨我走吧。”

  袁值含笑說道。

  暗處有人牽來一匹馬,周身烏黑,毛色油亮,火光裏映得如同披了一身黑緞,又頭小頸長,軀幹如龍,四肢遒勁,是少見的神駿之相。不但如此,它的額前還有一團赤印。

  通身烏黑,隻這一團赤紅,看起來很是醒目。

  寶馬當前,裴蕭元也未能免俗,看了幾眼,注意力忽然被它額中的那團印痕帶走了。

  不知怎的,這個時候,他莫名竟又想起了葉女。

  何晉這個時候應當已經回了,也不知那邊尋人進展得如何了,有沒有找到……

  袁值看了一眼,見他兩道目光落定在馬上,一笑,示意手下人送上馬韁和鞭。

  “三年前我朝贏得西蕃之戰,西域有國主主動進獻良駒為賀,當中以此馬最為神駿。因馬額生有赤痕,狀若曜日,故得名金烏騅。”

  裴蕭元收神,翻身上了馬,袁值也登上他的坐騎。一行人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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