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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不必求勝,活下來就是贏 來就是贏了。

    姜赦若是道行不濟,道祖當年豈會親自下場?不得不跟姜赦捉對廝殺,單挑一場。

    劍修白景一向自視甚高,卻不覺得自己有什么資格與道祖掰手腕。半點想法都無。

    謝狗頻頻以眼神暗示,老秀才你怎么不干脆再次搬出小夫子?麻煩一次是麻煩,欠兩次人情不也是欠,我輩江湖兒女,只管快意恩仇,何必太過珍惜臉皮。老秀才卻好像沒有注意到謝狗的提醒,只是下意識正了正衣襟,自顧自說道:“最為可貴可敬之處,是當年登天之前,那些先烈,那些先賢,那些道士書生們,他

    們就沒有想過自己能夠活下來,他們根本無所謂后世是否記住他們的名字,道號,最關鍵的,是他們更沒有想過他們能贏!”

    停頓片刻,老秀才望向貂帽少女,笑問道:“謝姑娘,你當年作為第一位登上天庭的女子,收劍之后,當時心中作何感想?”

    謝狗咧嘴一笑,“想法簡單,就四個字,‘真的贏了?’”當時的白景,渾身浴血,身上法袍被兩種顏色的鮮血浸透,既有猩紅色的,也有金色的,疲憊不堪的女子,耷拉著眼皮,她的第二個想法,就是老娘這次定要睡

    個飽覺,萬事不管了。老秀才繼續說道:“多少古豪杰,已是地仙身。其身份、處境,這就像如今被天地、文廟和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,得了一副再不被天道鎮壓的自在身。依舊舍生忘

    死,慷慨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為何?”

    “要為后世一切有靈眾生,趟出一條寬闊大道來。”

    “這條道路,名為自由。”

    聽聞此言,五言眼神異常明亮,哪怕是處于敵對關系的位置上,仍然由衷欽佩這個老秀才的胸襟氣度。

    與我為敵者,不全是小人。興許有瑕疵,有疏漏,有過錯,卻依舊可以是自有氣量、眼界和作為的“大人”。

    眼前這位年紀不大的佝僂老人,若是生活在那段崢嶸歲月里,一定也會與他們并肩作戰,一定也會作出無比年輕氣盛的壯舉吧。五言略微思量,開口詢問一事,她是早有腹稿的,“請教文圣,道祖說道德,至圣先師的仁,小夫子的禮,亞圣的義,余斗恪守的規矩,陳山主苦苦追求的無錯,

    各自學問根祇,底色便不是功利嗎?”

    婦人并無半點咄咄逼人的氣態,更像是一種誠心誠意的請教、甚至是虛心問道。

    老秀才說道:“要想真正掰扯清楚這件事,其實得問我那首徒。”

    “要想講好某個大道理,不止在心平氣和的幾句、幾十句‘話’里邊,更在最是消磨耐心的千百件‘事’上邊。耐不得煩,便說不好道理。”老秀才笑了笑,“命名為功利也好,說成是事功也罷,無非是最大限度,在不損個人私利的前提下,孜孜不倦謀求眾生最大的公利。此即天心,幾近道矣。一理不

    明,萬理蒙昧。”老秀才緩緩道:“國之大事,唯祀與戎。三教一家,歷來不是三教小覷兵家,而是既敬且畏你們法家。要說打江山,欲要得天下,當然少不了兵家,亂世之中,諸子百家,少了誰都成,唯獨不能少了你們兵家。我雖是好拽酸文的讀書人,卻也敢認此理。披堅執銳,拳開天地,斬卻荊棘,要為死氣沉沉、上下不通、四面皆壁的昏暗世道,硬生生闖出一條生路,定要讓那命賤如草的亂世,變成共話桑麻的太平盛世。兵家要是都不厲害,誰敢說自己厲害?只是啊,等到大局底定,皇帝坐江山,文武守天下,又何曾容易了。任你立起萬千法條,刑罰千萬人,總歸是不夠的,遠遠不夠。五言道友,你可知兵家為何很難立教稱祖的根源所在?反觀儒釋道三教,卻要順當許多?絕不僅是姜赦當年‘意圖謀逆’,鑄下大錯,導致兵家失去這個唾手可得的頭銜那么簡單的。你當然可以說,后世有太多三教子弟讀壞了心思,念歪了經文,修偏了道法,可是你該清楚一個事實,至圣先師,道祖,佛陀,他們幾個,氣量,胸襟,眼界,道與術,都有。他們還不至于小氣到故意針對你們兵家。你亦可以說有朝一日,以道侶姜赦的才情和手腕,當真兵家為尊了,一家獨大,統一了人間,也可以讓三教與諸子百家學問為輔,一起修補人心、世道,無非是分出個主次,怎就不成了?還不是你老秀才,只因為屁股坐在文廟里邊,有了親疏,就要拉偏架?非也,在我看來,若是追本溯源,就在于

    三教宗旨,殊途同歸,其根本學問,都在如何壓制欲望一事上,慎獨,寡欲,守心等等。”“兵法兵法,兵家法家不分家。兵家太過順從人心之欲望,一味推波助瀾,擅長因勢利導,挑動人心,虎狼之師,鐵甲錚錚,勢若洪水。斬將奪旗,以首級論功,

    百戰百勝,所向披靡,破陣滅國,人人皆想建立不世之功。單靠法家治水堵而不疏。粗浮人心一起,再想壓下欲望,就是難上加難了。”

    五言滿臉訝異,這是第一次有人與她說這個道理。

    裴錢欲言又止,劉羨陽輕輕搖頭,示意她不必說什么,且余著。

    老秀才自嘲道:“所以我不是信不過你們兵家,歸根結底,我是信不過人性和欲望。”

    “洪水滔滔,欲海揚波,世道的無形水位,高度在此……”

    說到這里,老秀才伸出一只手掌,掌心朝下,平放在心口處的位置,往上稍微抬了抬,“既然壓不下去,水位就會越來越高。”

    劉羨陽睜開眼睛,說道:“避無可避,躲無可躲,弱者率先溺水。”

    劉羨陽說過、調侃過甚至是當面罵過陳平安是爛好人之類的,很多難熬的事情,都是他陳平安自作自受,該他啞巴吃黃連。但是有一件事,劉羨陽連戲謔幾句都不會,大概因為他們自己都是苦出身的緣故,所以在各自未來的生活道路上,他們都堅信要力所能及給所有像劉羨陽和陳平

    安的人物,哪怕是一點的……光亮,市井說那是盼頭,書上說那是希望。

    因為善待他們就是善待自己,就是善待自己的童年和少年。

    何謂少年,猶然相信有些道理說得通。何謂暮氣,再不相信任何道理管用了。

    老話都說人再難少年,可是世道好像還不夠好,讓很多的少年就不曾少年過。老秀才雙手插袖,喃喃道:“我本來這次急匆匆趕過來,既是想要給學生撐撐場面,你們是做爹娘的,我也是做先生的人,本來覺著有這么一層關系在,哪有不能打開天窗好好說幾句亮話的道理,故而也是想聽一聽你和姜赦如今的想法,看看你們能否說服我。十分期待,一萬年的長久思量,姜赦有無更好的設想道路,若

    是當真可行,那就不妨走走看。若是暫時存疑,就多聊幾句,說道理又不是吵架,總歸可以越聊越明了。”

    似乎話說得多了,老人的臉色便有些疲憊,不再說那些真心實意的道路,千言萬語,歸為一個道理,一個簡單的人之常情。

    老人望向那位婦人,輕聲詢問一句,“這么好的女兒,你們怎么舍得。”不等答案,瘦小老人看過了裴錢和劉羨陽,看過了小陌和謝姑娘,伸手出袖,搓著手心,喃喃低語,眉眼輕輕溫和起來,腦袋漸漸抬起望向遠處,好似年復一年

    余著的春風和暖光,都在此時此刻,拿來用上一用了。

    大道是高高的青天,是厚重的黃土,是讓人們渡過苦海。吾有心香一瓣,不怕天知地知人知。

    我沒什么本事,只會教書育人。

    老秀才并不窮,命好著呢。也不酸,與誰言語都耐心。

    感謝諸君因為愛我的學生們而愛我,老秀才不勝感激。

    不管是一個家族的長輩晚輩,還是一條文脈道統內的先生學生。若能團團圓圓月,杯深酒滿,高朋滿座,燈火相親,數代同堂,歡聲笑語,何日不是元宵佳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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