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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陳平安來到東門,看到那漢子盤腿坐在柵欄門口的樹墩上,懶洋洋曬著初春的日頭,閉著眼睛,哼著小曲,雙手拍打膝蓋。

    陳平安蹲在他身邊,對于少年來說,討債的事情,實在難以啟齒。

    少年只好安靜望向東邊的寬闊大路,蜿蜒而漫長,像一條粗壯的黃色長蛇。

    他習慣性抓起一把泥土,攥在手心,緩緩揉搓。

    他曾跟隨姚老頭在小鎮周邊翻山越嶺,背著沉甸甸的行囊,裝有柴刀、鋤頭在內各色物件,滿滿當當。在老人的帶領下,會在各處走走停停,陳平安經常需要“吃土”,抓起一把泥土就直接放入嘴中,咀嚼泥土,細細品嘗滋味。久而久之,熟能生巧,陳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,就清楚土壤的質地。以至于在后來,市面上一些老窯口的破碎瓷片,陳平安掂量一下,就能知道是那座窯口、甚至是哪位師傅燒出來的東西。

    雖然姚老頭性子孤僻,不近人情,動輒打罵陳平安,曾經有一次,姚老頭嫌棄陳平安悟性太差,簡直就是個不開竅的蠢貨,一氣之下就把他丟在荒郊野嶺,老人獨自返回窯口。等到少年走了六十里山路,臨近那座龍窯的時候,已是深夜時分,那天大雨滂沱,當在泥濘中蹣跚而行的少年,終于遙遙看到一點光亮的時候,倔強少年在獨力討生活后,第一次有想哭的沖動。

    可是少年從未埋怨過老人,更不會記恨。

    少年家世貧窮,沒有讀過書,但是明白一個書本外的道理,世上除了爹娘,再沒有人是理所應當對你好的。

    而他的爹娘,走得早。

    陳平安耐得住性子發呆,邋遢漢子好像覺得多半是沒法子蒙混過關了,睜眼笑道:“不就五文錢嘛,男人這么小氣,以后不會有大出息的。”

    陳平安滿臉無奈,“你不就在計較嗎?”

    漢子咧嘴,露出一嘴參差不齊的大黃牙,嘿嘿笑道:“所以啊,如果不想以后變成我這樣的光棍,就別惦記那五文錢。”

    陳平安嘆了口氣,抬起頭,認真道:“你要是手頭緊,這五文錢就算了吧,可是事先說好,以后一封信一顆銅錢,不能再賴賬的。”

    渾身透著一股酸腐味的漢子轉頭,笑瞇瞇道:“小家伙,就你這種茅坑臭石頭的脾氣,將來很容易吃大虧的。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老話,吃虧是福?你要是小虧也不愿意吃……”

    他瞥見少年手中的泥土,略作停頓,促狹道:“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了。”

    陳平安反駁道:“我方才不是說了,不要五文錢嗎?難道不算吃小虧?”

    漢子有些吃癟,神色惱火,揮手趕人:“滾滾滾,跟你小子聊天真費勁。”

    陳平安松開手指,丟了泥土,起身后說道:“樹墩子潮氣重……”

    漢子抬頭笑罵道:“老子還需要你來教訓?年輕人陽氣壯,屁股上能烙餅!”

    漢子轉頭瞥了眼少年的背影,歪歪嘴,嘀咕了一句,好像是罵老天爺的喪氣話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塾師齊先生今天不知為何,破天荒早早結束了授業。

    學塾后頭有個院子,北面開了一個矮矮的小柴門,能夠通往竹林。

    宋集薪和婢女在老槐樹下聽故事的時候,被人喊來下棋,宋集薪不太情愿,只是那人說是齊先生的意思,想要看一看他們棋力有無長進,宋集薪對于不茍言笑的齊先生,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觀感,大概可以稱之為既敬且畏,所以齊先生親自下了這道圣旨,宋集薪不得不赴約,但是他一定要等說書先生講完故事,再去學塾后院。幫先生傳話的青衫少年,只得先行打道回府,不忘叮囑宋集薪千萬別太晚到,絮絮叨叨,還是老調重彈那一套,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講究規矩的,不喜歡別人言而無信,等等。

    宋集薪當時挖著耳朵,不厭其煩,說知道了知道了。

    當宋集薪帶著稚圭來到學塾后院,涼風習習,文質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,已經坐在了南邊的凳子上,腰桿挺直,正襟危坐。

    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對面,坐北朝南。

    齊先生坐在西面,一向觀棋不語。

    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爺與人下棋,都會去竹林散步,以免打擾到三位“讀書人”,今天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偏居一隅的小鎮,沒有什么所謂的書香門第,所以讀書人,堪稱鳳毛麟角。

    按照齊先生訂立下來的老規矩,宋集薪和青衫郎要猜子,執黑先行。

    宋集薪和對面的同齡人,幾乎是同時開始學棋,只是宋集薪天資聰穎,棋力進步神速,一日千里,所以被傳授兩人棋藝的齊先生視為高段者,猜先之時,就由宋集薪先從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,數目不等,秘不示人。青衫少年隨后拈出一枚或是兩枚黑子,猜對白棋奇偶后,就能夠執黑先行,這就有了先行的優勢。宋集薪在頭兩年的對弈當中,無論是執白后行,還是執黑先行,無一敗績。

    不過宋集薪對下棋興致不大,三天打魚兩天曬網,反觀資質遜色的青衫少年,既是鄉塾學生,又擔任書童,與齊先生朝夕相處,哪怕只是旁觀先生枯坐打譜,也受益匪淺,所以青衫少年從執黑才能偶爾僥幸獲勝,到如今只要執黑,勝負就能與宋集薪在五五之間,棋力手筋的進步,顯而易見。對于這種此消彼長,齊先生不置一詞,袖手旁觀而已。

    宋集薪剛要去抓棋子,齊先生突然說道:“今日你們下一盤座子棋,執白先行。”

    兩個少年一頭霧水,皆不知“座子棋”為何物。

    齊先生語速不急不緩,仔細解釋過了規矩后,并不繁瑣,只是在四星位分別放下黑白兩子。

    中年人的捻子、落子,動作 ,動作嫻熟,行云流水,讓人賞心悅目。

    平時最喜歡恪守規矩的青衫少年,聽聞“噩耗”后,目瞪口呆,癡癡看著棋盤,最后小心翼翼說道:“先生,如此一來,好像很多定勢用不上了。”

    宋集薪皺眉思索片刻,很快眼前一亮,眉頭舒展道:“是棋盤格局變小了。”

    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,抬頭笑問道:“對吧,齊先生?”

    中年儒士點頭道:“確實如此。”

    宋集薪朝著對面的同齡人挑了一下眉頭,笑問道:“要不要讓先兩棋,否則這家伙肯定輸。”

    對面少年頓時面紅耳赤,嚅嚅喏喏,因為他心知肚明,自己獲勝次數越來越多,除了棋力增長之外,其實真正的主要原因是宋集薪,這兩年下棋越來越心不在焉,甚至有些不厭其煩了,很多勝負手,宋集薪甚至故意放水,或是先手布局明明占優后,棋至中盤,宋集薪會刻意為了屠大龍而兵行險著。

    對于下棋,才華橫溢的宋集薪,好不好玩,有不有趣,才是首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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